游云岩下风云际会,三方人马争先、四大高手轮斗的结果,最终以姚雨霏方骸血受智晖长老管束,于锭光寺闭门思过,痛悔前愆收场。
姚雨霏不好说,但方骸血肯定是不会悔改的,以他双手染血之甚,也不是一句“有救”便能揭过。
此事看似暂时落幕,但新一轮的较劲、争斗早已在台面下悄悄展开,这会儿不过是端上桌来,不演了而已。
梅玉璁摆脱诈死的束缚,将唐净天带回钟阜,引介给须于鹤等,以其惊世骇俗的武功,必成为劫远坪会上,反天霄城阵营的胜负关键。
得此打手,梅玉璁会不惜一切打成擂台,以武力决胜,更强硬地主导六砦盟议,挤压天霄城的生存空间。
返回钟阜的路上,耿照邀墨柳先生同行,交流解决争议的“第三条路”,却为墨柳所拒。
同样的情形发生也在他投帖阙府,求见少城主时,舒意浓退回了七玄盟主的拜帖,明确传达了在处置姚雨霏一事上,天霄城不与七玄盟两立的态度。
在过去,耿照或许会悄悄潜入阙府,只要能见上姐姐一面,他有八成把握能让舒意浓回心转意——至少在他怀里时,女郎从不懂得拒绝,本能只想讨男儿欢喜。
耿照不想太频繁地利用这点,但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消耗,使双方免受其害,有时候必须用上更强硬的手段。
但现在他无法这样做。
天霄城为使七玄盟让步能做到什么地步,耿照不想冒险试探,光是安抚盟内薛老神君和漱玉节等人不满,已够耿盟主焦头烂额的了。
七玄不求扩张,不要好处,现在若连清白也没有,还做什么好人?干脆俐落做回邪派,想杀就杀,以血偿血,岂非痛快得很?
——这样的说法,从未自七玄内真正消失。
无论多不愿承认,耿照之所以能稳坐盟主大位,超逸绝伦的武功本来就是关键之一,他若透露自己目前的状况,还能剩下多少心腹,犹未可知。
但薛、漱等皆是人精老江湖,朝夕相处,耿照没把握能瞒他们多久,索性比照越浦的朱雀大宅,请漱玉节为他在钟阜城张罗个住处,莫离金风巷太远,也别近到“荻隐鸥”连探子都毋须派遣,推窗即望,一览无遗。
漱玉节对盟主指定绮鸳进驻新邸一事,似感惊喜,迅速地办成此事,在凤凰柯甜水巷买下一座小而美的宅邸,兼作潜行都行动据点,让绮鸳直接向盟主报告。
耿照派人向阙府、不应庐发了移居新邸的消息,但天霄城那厢毫无反应,少年万万没想到,头一位莅临凤凰柯的访客,居然会是这一位。
“父亲让我带来这个,庆贺盟主乔迁之喜,安居钟阜。”石欣尘坐于下首的客座,朴实无华的木手杖靠在几案边。
潜行都的丫头扮作侍女奉茶时,特别多瞧了她几眼,似不信有如此完美、如此出尘,举手投足自带仙气的女子,直到不见女郎刻意缩进裙摆的绣鞋尖儿,忽意识到手杖是干嘛用的,这才甘心离开厅堂。
耿照对此甚是不快,不免对石欣尘大感歉疚,但这种事若挑明了说,哪怕是诚心致歉,都是二度伤害,不如不说;面上故作无事状,打开她携来的礼盒,笑容又是一凝。
石世修送的乔迁礼,是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石头比头颅稍大些,分量十足,石料耿照叫不出名堂,反正材质绝非重点。
此石明显是从更大的量体凿下,正面凹陷着一枚浅浅的掌印,指掌宛然,竟是提掌一击所致。
“父亲说,这是天痴上人尚未出家时,某日修练《天星掌》所遗。”石欣尘温婉说明,似怕他不明白礼物的分量。
“《天星掌》是上人早年的成名武学,以盟主过人的资质和见解,此石于盟主定然有大助益——”忽然闭口不语。
耿照过了一会儿才觉不对,抬见石欣尘定定望着自己,诧异道:
“怎么了,石姑娘?”
“不要同情我。我讨厌那样。”
耿照心弦触动,恍然知错,但这同样在不可言说、不可致歉的范畴内,正斟酌着该如何圆饰,石欣尘俏脸微沉,敛起一贯的温和,正色道:“学无止尽,尤其对上人这种天才高手,去岁的招式,今年可能就不同啦,送这石头根本没有意义——你是这么想的。
“你认为我父亲无意送礼,他让我带这枚石头来,是为了惩罚我,让我难受。即便乘马车,总有提着礼盒出入的时候,他要我每一步都走得辛苦,又不能不来,不能出甚纰漏,须得亲自给你,你因此觉得我很可怜。”
耿照料不到她这么个碾玉观音似的温婉人儿,连珠炮般吐出字句时,也能这般咄咄逼人,不禁想起厌尘姑娘。
其实她俩不只身材,连声音都不怎么像,分开听时囿于印象,或有混淆,但对话时便知声线差异甚大。
石欣尘是轻脆的高音甜嗓,却喜欢压抑着说话,可能是为求稳重;厌尘姑娘则是略显娇慵的迷离低嗓,多数时候却是昂扬的、敢爱敢恨的,毫不掩饰喜怒,抑扬顿挫更鲜明,极有个性。
石欣尘这么说话听着像她的姊妹,却是比平常更贴近真实的自己。
“石姑娘——”
“不要道歉,不要否认,我也很讨厌这两件事。还是你以为我是傻瓜?”
“自然不是。”
“我想也是。”说着微微一笑,差不多也到了装狠的极限,匆匆卸下武装,气氛骤然和缓下来。
石欣尘并不是为了形塑什么才故作温柔,她是天生锋锐不起来的那种人,她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自己温柔。
“我很难相处,对不?”
耿照也笑起来。“没有你想像中难。你甚至不是坏人。”两人相视而笑。
“其实是我提议要送你贺礼,父亲才翻出了这块石头。”石欣尘淡然道:
“他不确定我是欢喜你,还是为了讨好他,但他相信‘聪明反被聪明误’是种处罚,而且很难堪,他便顺手处罚了我。你知不知道父亲为何恨我?”
耿照想像不出。
厌尘姑娘不合石世修的心意,那是理所当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他痛苦,但耿照不明白石欣尘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她在石世修眼里,多数时候竟比石厌尘更刺目惹嫌。
“父亲认为我是骗子。”女郎垂敛美眸,弯弯的淡细柳眉宛若一幅画。
“他认为圣僧对我说了一个秘密,在这世上他只告诉我,而我谎称什么都不知道。”
以耿照对石欣尘的了解,问她“秘密是什么”毫无意义,只有石欣尘想说或必须说的时候,她才会说,这是女郎之所以能被托付这个秘密的理由——如果真有的话。
耿照更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假设真有这个秘密——”少年抚颔沉吟。“圣僧自是不会说,否则便毋须只告诉你,石姑娘也不会说。那么,山主是如何知道有秘密的?”
石欣尘露出赞许之色。“父亲推算出来的。他认为圣僧已死,若要抗拒宿命,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无人之处安静死去,不把‘随风化境’传给任何人,也就不会把衣钵留在渔阳三郡。
“此法虽好,难保造化不会弄人。补救之法,就是找个绝对不会修习‘随风化境’、圣僧能信得过的人,以为监察,若造化使然,‘随风化境’因而重出江湖,这人便要阻止它留在渔阳,破解预言的宿命结果。”
(这果然像极了山主的思路。)
石世修认定离三昧所追寻的人生意义,在于“破除宿命”。
当用尽一切手段都无法改变预视的结果,最终离三昧选择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做为反抗宿命的终极手段,似也是理所当然。
但最受圣僧信赖的欣尘丫头,却说圣僧什么都没有托付给她,这毫无疑问是谎言。
按照这个思路,离三昧所托之物甚至都能猜得出,如非死所,便是死法;以石欣尘的修为要送圣僧一程,只怕还办不到,最有可能的是离三昧告诉了少女自己将死于何处,他日“随风化境”再现尘寰时,此处或留有压制之法,或有泄漏之由,均极对症。
耿照静静等待,石欣尘究竟要对他说什么。
“我甚至怀疑,牧风的失踪与父亲有关。”石欣尘自踏入凤凰柯的小院以来,初次露出犹豫之色,乃至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我终于明白父亲是怎么……怎么看待我的。原来,当信任荡然无存时,想头竟能如此可怕。”
为逼自己的女儿吐露秘密,石世修不惜绑架阙牧风,石欣尘对阙家二郎虽无男女之情,亦不能眼睁睁看徒弟受害,说不定口风便会稍稍松动——
乍听之下好像有些道理,然而却经不起细盘。
首先,阙牧风若能对石欣尘起到忒大的作用,石世修决计不会放他下山,反而会想尽办法拴在身边——如把女儿嫁给他——这样肉票拿捏起来,才能从心所欲,运用多端。
其次,事涉圣僧,石世修稍有不慎,会同时惹上天痴和诸葛残锋。
这与他在吊头陂借着向二人剖白卖惨,换取前嫌尽释的机会相扞格,甚至有冲突,两策总有一边是白忙;以山主之智,不应犯此谬误。
第三,不应庐没有能执行绑架计划的人,石世修腿脚不便,阙牧风失踪当晚他父女俩虽在钟阜城内,并不能完全排除嫌疑,但以阙牧风之能,要打赢石世修或还不够,跑赢肯定没问题。
石欣尘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俏容略霁,似乎稍稍放下了心,从怀中取出一纸低调不失华贵的压金笺交给耿照。
笺上的字迹柔媚绢秀,一看便是女子手笔,只简单写了八个字:“法身何在,二郎何往。”落款则是“灯海主人”。
耿照以目相询,石欣尘却摇了摇头,显然心中对这灯海主人是谁没半点儿谱,绝望到连父亲都怀疑上了。
至于笺上应有更多线索,就像好铁匠能从兵器倒推武者的来历。
但耿照对造纸印刷等不甚了解,若连石欣尘长年跟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之下,都无法看出其他端倪,耿照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只能单刀直入问:
“石姑娘,我能为你做什么?”
“这里的‘法身’,指的是一个地方。”石欣尘定了定神,终于下定决心,抬头直视着少年。“我想请你陪我走一趟,我不想一个人去。”
——看来石世修猜对了。他的女儿一直都知道离三昧的圆寂处,只是不说,难怪他如此恼火。
如此一来,耿照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石姑娘?”
“因为我没有别人能找。”女郎凄然一笑,轻摇螓首。
“我自问帮助过许许多多的人,然而到得如此关头,却不知能请托谁。若二郎在此,我头一个便会想到他罢?再来便是你。我觉得你有能力,而且你会答应。”
“我很荣幸。”
“再者……”石欣尘迟疑片刻,居然有些羞赧似的,美眸瞟向别处,吞吞吐吐道:“我听说……听说你很有佛缘,在三乘论法大会之上虽为东镇效命,最终的结果却使流民有所依托,救了很多人。也有人说你是此世的三乘法王……你是不是曾在莲觉寺出家?”
耿照啼笑皆非。
虽是道听途说,欣尘姑娘也算是打听了他一把,足见有心。
只是现在要去的这个“法身”,很需要佛缘么?
“佛缘”具体来说又是什么?
“因为我也没去过。”
石欣尘一本正经看着他,目光十分真诚。
“耿盟主,我不会骗你说那里并不危险,圣僧不让我去,理由就是我可能回不来。‘只佛缘深厚者可至’——这是圣僧的原话,而他一向夸我佛缘深厚。我希望告诉你更多,但我自己也所知有限,多是圣僧告诉我的历史沿革,我料那没什么帮助。
“他总是对我说:‘听我说法,你终有一天能到那儿,那里是佛灭处,是因果了却处,是尽断烦恼处。你想求佛、成佛,都会到那里;我的声音会引导你抵达那里,你永远都能听见。’”泪水忽盈满眼眶,露出小女孩一般,既纯稚又美丽、满是憧憬倾慕的神情,任由清泪滑落面庞,挂于雪腮。
她或是耿照此生所识,哭起来最最好看的女子。
“那是多热烈的情话啊!我听时只觉满心欢喜,胸膛里扑通扑通跳着,快乐得像浮在云端;有男人对你这么说过,一生都不枉了,对不?我当时真这么想。到现在才发现这些全都没有用,甚至没法稍稍指引我知道那里有什么、该避什么,怎么样才能到……通通都没有。”
她眼泪扑簌簌地掉着,颤抖的嘴角却微微扬起,倔强地想要挤出一丝笑容,无奈哭和笑都令人无比心碎。
“你看,我就是这么没用的笨女人,我妹妹说得半点也没错。但这样的我,想看看他最后待过的地方,若二郎在那儿,我也要把他带回来。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赵阿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