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窗帘并没有完全拉拢,留下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
李博看向窗外,这座他熟悉的城市早已换了新颜,熟悉的轮廓在夜色中也多了几分陌生的璀璨。
小时候,他家所处的这片区域还是郊区,如今已经成为了热闹的中心新区,鳞次栉比的高楼闪烁着他记忆中不曾有过的航空警示灯,车流汇成的光河、以及无数广告牌投射出的巨大霓虹幻影,透过这道缝隙,无声地潜入房间,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明灭灭的光斑。
书桌的台面,是他那台性能强悍的移动工作站,屏幕上依旧是他和戴璐璐倾注了无数心血和不眠之夜才构建出的数字人模型。
此刻,模型正以一个默认的站立姿态示人,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虚拟空间,完美得仿佛出自造物主之手,却又冰冷得像一座没有灵魂的大理石雕像。
李博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模型上,它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魔力,无法再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抬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因为连日高强度工作而持续酸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目光无意识地越过屏幕,扫向窗外那片由钢筋水泥和璀璨灯火构成的城市天际线。
和魔都一样,这座城市充满了机遇和诱惑,也充满了压力和竞争,就像他们正在推进的这个项目一样。
他的思绪,却像挣脱了地心引力般,不由自主地逆流而上,飘回到了大约一年以前,那个依旧带着魔都特有的、湿润微凉空气的初春。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下午。
李博正戴着降噪耳机,沉浸在为一家游戏公司优化角色AI行为树的代码海洋中,试图修复一个顽固的寻路逻辑Bug。
顾初的电话,就像一颗毫无预兆地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突兀地响起,瞬间打破了他高度集中的专注状态。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的声音带着一种试图掩饰、却欲盖弥彰的疲惫和沙哑,还有一丝李博太过熟悉的、属于这个固执男人在内心极度挣扎时才会流露出的脆弱。
“喂,老李……”顾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跟你说个事儿……璐璐,她……她前几天去魔都了。”
“嗯?”李博有些意外。
他知道戴璐璐一直有野心,不甘心偏安临安一隅,曾和李博开玩笑“我以后去魔都发展就找你”,但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嗯。”顾初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她说……想去看看机会,试试水,开拓一下市场什么的。”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顾初的声音变得有些生硬,带着一种近乎命令、又夹杂着恳求的奇怪口吻,“她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一个女孩子……你,你现在博士论文应该也忙得差不多了吧?要是……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偶尔帮我……照看一下她?”
李博立刻发现了这句话的非同寻常。
他和顾初二十来年的交情,对方说话的每一个语气转折、每一个用词选择背后的潜台词,他几乎都能精准地捕捉到。
“照看”?
以顾初对戴璐璐那种近乎病态的、恨不得宣告全世界所有权的占有欲来看,如果不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出现了某种无法弥合的、根本性的裂痕,他绝对不可能用这种既疏离、又担忧,甚至带着点“托孤”意味的口吻,把戴璐璐“托付”给另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他最好、最信任的兄弟。
“你们……你们俩怎么了?”李博斟酌着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
“没什么!”顾初立刻打断了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强烈的回避意味,似乎完全不想触及这个话题。
“总之,她手机号我微信发你了。她刚过去,可能很多事情不方便,你离得近,有空的话,请她吃个饭,或者她遇到什么麻烦了,能帮就帮一把。别让她……别让她被人欺负了就行。”
最后那句话,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无力感。
李博最终还是没有再追问,只是含糊地应了下来。他知道顾初的脾气,也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再问下去只会让彼此更加难堪。
几天后,按照约定,他在新天地一家装修精致、氛围小资的咖啡馆里见到了戴璐璐。
她比李博记忆中最后一次在临安见到时,瘦削了不少,下巴的线条更加清晰,眼神也少了几分过去的柔和,多了几分属于大都市职业女性的干练和……锋利。
她没有像李博想象中那样,带着初来乍到的不安或茫然。
相反,她非常健谈,逻辑清晰地谈论着她这几天对魔都摄影市场、特别是高端商业摄影和新兴的网红经济领域的市场调研结果,分析着不同区域、不同类型客户的潜在需求和消费能力,甚至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商业计划构想。
她的眼神专注而冷静,语速很快。
仿佛过去的种种,那些在临安的挣扎、困顿以及与顾初的纠葛,都已经被她彻底封存打包,扔进了记忆的回收站。
在整个交谈过程中,她一次也没有主动提起顾初的名字。
李博耐心地听着,偶尔插话问几个问题,心中却始终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堵着,有点发闷。
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戴璐璐,他忍不住将她和记忆中那个会和顾初撒娇、会在工作室累得倒头就睡、会因为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而雀跃不已的女孩对比,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油然而生。
终于,在一个话题转换的间隙,他还是没能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那个……顾初他……他现在怎么样?”
正端起咖啡杯的戴璐璐听到这个问题,她的手在半空中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只有零点几秒,随即就恢复了自然。
她抬起眼帘,看向李博,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如释重负般的释然。
“我们分手了,李博。”她用一种近乎陈述客观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说道,“有一段时间了。和平分手。”
那一刻,李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猛地漏跳了一拍。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个事实被戴璐璐如此平静地亲口证实,他依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震动。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最终却只吐出几个干巴巴的、毫无意义的音节:“……这样啊。”
“嗯,都过去了。”戴璐璐轻轻放下咖啡杯,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怨怼或悲伤,只有一种历经风雨、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带着点解脱。
“他人挺好的,就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了。”
那次见面后,李博和戴璐璐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介于普通朋友和“受兄弟之托需关照对象”之间的微妙联系。
他偶尔会约她出来吃个饭,了解一下她的近况,或者在她遇到一些技术或法律方面的难题时,利用自己的人脉和知识帮她提供一些建议。
戴璐璐则像一块高速运转的海绵,被投入到魔都这片广阔而残酷的商业海洋中,以惊人的速度吸收着一切有用的信息,适应着这里的规则,积极地拓展人脉,寻找着属于她的机会。
她似乎天生就属于这种快节奏、高压力的环境,像一条灵活的鱼,在复杂的水域中游刃有余。
转折发生在两个月后的一次偶然。
李博当时正在为之前合作的那家游戏公司做一个新的技术演示Demo,为一个基于西方神话背景的新游戏构建一个高保真的虚拟角色。
那天戴璐璐正好来他的住处取一份之前托他帮忙修改的合同文件,无意中瞥见了李博电脑屏幕上那个栩栩如生、衣袂飘飘的精灵族弓箭手。
“哇……这个……”戴璐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宝藏般,快步走到电脑前,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把脸贴到了屏幕上。
“她的头发丝……你看这光泽和飘动的感觉!还有这皮肤的质感,毛孔都看得清!眼神……眼神好像真的有情绪一样!李博,这是怎么做到的?!”
被一个外行,尤其还是戴璐璐,如此直接而热烈地夸赞自己最核心的专业领域,李博感到一丝久违的、属于技术人员的自豪感,同时也有些许的不习惯。
他耐心地,用尽可能通俗易懂的语言,向她解释了背后涉及的技术:高精度面部扫描和动作捕捉、基于物理的渲染、复杂的骨骼绑定系统、以及最新的、基于深度学习的面部微表情模拟和生成技术……
戴璐璐听得异常专注,完全不像普通外行人那样只是看个热闹,或者问一些“这个能不能做成我这样”的肤浅问题。
她不断地提出极其精准、甚至可以说是一针见血的问题,从技术实现的底层逻辑,到不同算法的优劣势对比,从硬件算力的需求,到最终的开发成本和周期估算,甚至开始探讨这种超写实数字人技术在游戏之外的商业化应用可能性。
“如果……”戴璐璐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就像哥伦布终于望见了美洲大陆的海岸线,她的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如果……我们把这种顶级的数字人技术,不是用在游戏里,而是用在……摄影领域呢?或者说,用它来颠覆传统的摄影模式?”
李博微微一怔,没太明白她的意思。
“你想,”戴璐璐的语速越来越快,思维如同脱缰的野马,“我们可以做一个……虚拟数字人私拍摄影系统!用户可以在线上自由定制一个完美的、符合自己一切想象的虚拟形象,甚至可以上传自己的照片进行面部替换。然后,用户可以像玩换装游戏一样,选择场景、服装、灯光、姿势,一键生成足以乱真的、艺术品级别的私房照片!甚至……我们还可以加入互动功能,让用户可以实时操控这个虚拟分身,做出各种动作和表情,满足更深层次的……幻想需求?”
李博被戴璐璐这个天马行空、甚至可以说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彻底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想从技术的角度,指出这个构想中存在的无数难点:实时渲染的巨大算力鸿沟、超高精度模型和材质库的构建难度、动作捕捉和交互的技术壁垒、深度伪造可能带来的伦理风险和法律问题、以及天文数字般的初期研发投入……
但是,当他看到戴璐璐眼中那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难以抑制的兴奋,看到她因为这个疯狂想法而变得神采飞扬、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的模样,他那些基于“技术可行性”、“风险评估”和“投入产出比”的犹豫、质疑和劝阻,竟然一下子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甚至有点……保守和扫兴。
在那一刻,李博从戴璐璐身上,看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原始的、纯粹的创造欲,一种渴望打破常规、挑战不可能的强大冲动。
而这种冲动,竟然奇妙地与他自己内心深处,那种对技术极限的极致追求、对创造“完美虚拟生命”的梦想,产生了某种隐秘而强烈的共鸣。
“理论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因为某种莫名的、被点燃的期待而微微发紧,“是有可能性的。只是……难度会非常、非常大。尤其是……数据。我们需要海量的、高质量的、覆盖各种细节的……数据。”
“那就去找!去创造!”戴璐璐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强大的行动力,仿佛在她眼中,那些技术壁垒和数据鸿沟,都只是需要被一一攻克的关卡,而不是无法逾越的障碍。
“李博,我们试试!就我们俩!这个想法太酷了,一旦做出来,绝对是颠覆性的!”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恒星,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野心。
她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李博的肩膀:“你负责技术实现,我负责产品设计、市场和搞定启动资金!我们联手,怎么样?”
看着她伸出的手,看着她眼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李博感觉自己血液的流速都在加快。
理智告诉他这近乎疯狂,但内心的某个角落,那个属于技术狂热者的、不安分的灵魂,却在蠢蠢欲动,渴望着迎接这场前所未有的挑战。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握住了戴璐璐的手。她的手心很暖,很有力。
“好。”他听见自己说,“我们试试。”
于是,这场在外人看来近乎疯狂的冒险,就这样开始了。
没有投资,没有团队,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头扎进了由代码、算法、模型和数据构成的无边无际的海洋。
李博负责整个系统的技术架构、核心算法的研发和实现;戴璐璐则凭借她对人体美学、用户心理和市场需求的敏锐直觉,负责产品的功能定义、交互设计、视觉风格把控,以及……寻找一切可能的数据来源。
他们在他学校边上找了间商务酒店的套房作为工作室,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封闭式开发。
他们一起在堆满外卖餐盒和咖啡杯的工作室里熬过无数个通宵,为渲染引擎效率的一个小小的突破而击掌欢呼,也为一次次模型崩溃、算法失效而激烈争吵、相互指责,然后又在沮丧和疲惫中默默和解,继续埋头苦干。
在这个并肩作战、朝夕相处的过程中,李博发现自己看待戴璐璐的眼光,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深刻而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仅仅将她视为“顾初的前女友”,或者一个需要自己“照看”的、偶尔需要帮助的麻烦。
他看到了她性格中更深邃、更复杂的层面:她异乎常人的坚韧和自律,她令人惊叹的学习能力和商业头脑,她面对挫折和失败时那种近乎顽固的不屈,以及她思考问题时那种总能透过现象直击本质的犀利和通透。
他发现自己会在她凝神思考、对着屏幕上复杂的UI界面微蹙眉头时,偷偷观察她专注而迷人的侧脸轮廓;会在她因为连续熬夜、精神不济而偶尔流露出脆弱和疲惫时,感到一种想要替她分担、想要保护她的冲动;会在她因为一个绝妙的产品设计或市场策略而兴奋得手舞足蹈时,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和欣赏。
这份在他看来极不合时宜、甚至带着“背叛”意味的吸引力,像心底的潜流,在他并未察觉的时候,已经悄然汇聚。
因为顾初的存在,因为他们之间那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将这份情感死死地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用工作的忙碌和技术的壁垒作为伪装,不敢流露出半分痕迹,甚至刻意与她保持着安全的物理距离和心理界限。
直到那个巨大的瓶颈出现,像一堵由冰冷数据构成的、坚不可摧的高墙,猝不及防地挡在了他们前进的路上,几乎将他们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碾得粉碎。
问题最终还是出在了所有人都预料到、却又都束手无策的地方——数据。釜底抽薪式的致命难题。
无论他们的渲染引擎如何优化,光照模型如何逼真,算法如何先进,屏幕上那个数字人,总显得僵硬、虚假,像一个制作精良、却没有注入灵魂的木偶。
皮肤缺乏在不同光线下微妙的色彩和光泽变化,肌肉在运动时缺乏真实的人体组织被牵引、拉伸和挤压的质感,表情更是空洞得像商店橱窗里的假人模特,无法传递任何细微的情绪;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谷”效应,始终如影随形。
他们尝试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公开或商业的人体数据集,结果都差强人意。
学术界公开的数据集,精度往往不够,且姿态单一,多为科研目的设计;商业公司售卖的高精度模型,价格昂贵不说,往往经过了过度“美化”和修饰,失去了原始的、带有瑕疵的真实感,而且大多是静态扫描数据,无法满足他们对动态捕捉和微表情模拟的需求。
他们甚至铤而走险,匿名购买了一些从灰色渠道流出的、据称是“高质量、未公开”的亚洲女性人体扫描数据,结果发现里面充斥着大量低质量、重复甚至伪造的数据。
他们还尝试过用AI技术从一些所谓的“爱情动作”影片中截取和学习动态数据,但那些经过精心表演、动作夸张、缺乏真实细节的片段,对于训练需要捕捉细微情感和真实质感的模型来说,几乎毫无用处,甚至会引入错误的偏见。
“我们需要……活的数据。真正活生生的、未经修饰的数据。”李博对着满屏幕令人沮丧的测试结果和渲染失败的图像,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技术积累和聪明才智,在这个根本性的数据难题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们需要连续的、多角度、高精度的动态捕捉数据,需要覆盖各种姿态、各种表情、各种光影条件下的……真实的身体数据。否则,这个模型永远都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工作室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服务器散热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徒劳的嗡鸣声,像是在嘲笑他们的无能为力。
戴璐璐站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屏幕上那个又一次渲染失败的、表情僵硬的虚拟造物,又转头看看李博那张写满了疲惫、焦虑和深度挫败的脸。
她知道这个项目对李博意味着什么。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可能带来巨大商业成功的项目,但对李博来说,这是他多年技术理想的一次集中实践,是他证明自己能力、挑战技术极限的舞台。
如果因为数据问题而功亏一篑,对他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而她自己,也已经为这个项目投入了太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她不能接受失败。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做出了某个极其艰难、甚至可以说惊世骇俗的决定。
“李博,”她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斩断一切退路后的轻松感,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可以提供完全真实、高质量、并且绝对配合的……人体数据呢?”
李博正烦躁地抓着头发,闻言猛地转过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了,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戴璐璐,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脸上没有任何开玩笑或者试探的意味。
他瞬间明白了她这句话背后,那石破天惊的、令人不敢深思的含义。
“璐璐,你……你疯了吗?!”他几乎是失声叫了出来,喉咙因为震惊而发紧,试图组织语言来劝阻她,“这不行!绝对不行!这对你来说……风险太大了!这根本不是开玩笑!无论是隐私泄露的风险,还是……还是伦理上的问题,这……”
“现在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戴璐璐平静地打断他,语气依旧没有波澜,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们已经投入了这么多,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要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素材』就前功尽弃吗?”
她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和野心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澈,仿佛能映照出他内心的震动和犹豫。
“而且,李博,这对我来说,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或者是什么了不得的『牺牲』。”她缓缓说道,语气坦诚得近乎残酷,“对我来说,身体,一直以来,就是一种……表达的媒介。以前,它是顾初镜头下的模特,是他表达他所谓『艺术理念』的载体;现在,它可以成为我们这个项目的核心数据源,成为构建虚拟世界的基石。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呢?”
她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复杂的、近乎自嘲的浅笑,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再说了,你和顾初那么多年的铁哥们,别告诉我你在他那儿,从来没见过我那些『艺术照片』。他不是一直把它们当宝贝藏着吗?以前是为『艺术』献身,这次,就当是为『科学』献身了呗,性质说不定还更高尚点呢。”
那句带着几分调侃、几分自嘲,又似乎隐藏着对过去某种无声反叛意味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李博心中某个微妙而隐秘的开关。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有些狼狈地、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是的,他见过。
不止一次。
在顾初的工作室里,在顾初电脑的加密文件夹里,那些被顾初小心翼翼保存、视为灵感缪斯和私密珍宝的照片。
有些是公开发表过的艺术照,有些,则是从未示人的、更私密、更坦诚的影像。
戴璐璐此刻这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坦然态度,反而让他之前那些关于“冒犯”、“尴尬”、“非礼勿视”的种种顾虑和担忧,显得有些……虚伪和多余。
“我……可是,璐璐……”他依然想说些什么,想劝她再考虑一下,想告诉她这其中的风险可能远超她的想象,但却发现,在她的决心和这种近乎“自毁”的奉献面前,所有的劝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博,”戴璐璐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了一些,不再是刚才那种带着挑战和决绝的语气。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这个安抚性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和力量,也像是在交付某种沉甸甸的信任。
“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想得很清楚。”
她看着他的眼睛,眼神真诚而恳切:“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的专业能力,能把这些数据的作用发挥到极致;我也相信你的人品,相信你会用最严谨、最科学、也最尊重的态度来处理这些……特殊的『素材』,保护好它们,也保护好我,对吗?”
一股混杂着震惊、感激、敬佩、惶恐,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滚烫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席卷了李博的心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惊世骇俗的大胆,她异于常人的清醒,她此刻眼中毫无保留交付的信任……这一切都像一道无比强烈的白光,瞬间刺穿了他内心所有的犹豫、怯懦和所谓的道德顾虑。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胸腔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他郑重地、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因为情绪的激荡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谢你,璐璐。谢谢你的信任。”他迎向她的目光,眼神同样坚定,“我……我向你保证。绝对专业,绝对安全,绝对尊重。这些数据,只属于这个项目,只属于我们。”
戴璐璐也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一种无需言语的、共赴险境的默契。
“我相信你。”她轻声说。
那一刻,李博感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工作室里那些冰冷的机器。
而那些原本只是0和1的、冰冷枯燥的代码和数据,仿佛也因为这份沉甸甸的、以身体为证的信任,而带上了一丝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温度。
他知道,从他点头接受戴璐璐建议的这一刻起,他和戴璐璐的关系,他们正在创造的这个项目本身,都将不可避免地滑向一个充满未知、风险与无限可能的未来。
而他,作为这份特殊数据的守护者和使用者,将背负起前所未有的责任和重量。